1942年逃难记

叶国治

    每个人在人生旅途上，都会遇到一些刻骨铭心，难以忘怀的事情，1942年，我们在二战时从仰光逃难回昆明，这一段凝聚着国恨家仇的经历，是我脑海里永不磨灭的记忆。

    苦思甜942年12月，日本法西斯把侵略战火烧向缅甸，一向和平宁静的佛国土地上，成千上万的华侨家庭遭受了一场空前大灾难，我们是其中之一。

（一）逃到腊戌迎国军

    听说日本鬼子要轰炸仰光，父亲考虑到我们的安全，就叫母亲带着我和大妹、二妹三个人到山芭躲一躲，我记得是坐船去的，勃生阜有个同村的叶姓姑姑，她们家开着一间杂货铺，我们在她家住了几天，她们又带我们到更偏僻的山芭，那里人烟稀少，不见有中国人，宛如世外桃源。大约住了三个月，爸爸来信说，仰光形势紧张，日本鬼快要打进来，要我们赶紧回仰，准备北上逃难。

    回到仰光，爸爸说前几天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仰光两次，死伤惨重，报纸讲死伤军民上百，不过炸弹都落在班索坦印人区一带，爸爸诉说时还心有余悸。

    这是1942年初，仰光市面人心惶惶，居民纷纷疏散，我们也不能在住下去了。于是，爸妈收拾了一些行李，把裁缝店的铁闸门锁上，我们就搬到上缅甸去住。（1946年回仰，我们的家早被别人占有，家中财物荡然无存），腊戍是一个山城，我们在郊外租了一间茅草屋，爸爸和二舅把缝纫机架起来，帮人缝补衣服。我家三妹也就在这动乱中降生。

    有一天，远远的城里鞭炮轰鸣，宣声震天，我们望见街道上有穿黄军服的队伍在群众包围中禐禐行进。爸爸说是国军入缅打鬼子了。后来知道，那是三十八师入缅进驻腊戍，时间是1942年四月份。

    大家高兴了不到一星期，听说战事吃紧，要华侨疏散，爸爸就四下寻找车辆，逃难的人太多，就想在运货车里找个空位也难，何况我们一家大大小小六个人呢。正在全家人万分着急之际，爸爸遇到一个在西南运输公司当司机的黄姓台山老乡，看在乡里的份上，他允许我们在装满货物的车顶上搭乘，妈妈，我，大妹，二妹，三妹，就一起塞挤在鴐驶室右边座位上，我蹲在妈妈的脚旁边。爸爸和二舅坐在高高堆满的货物上。走了两天过了畹丁，过了芒市，到达龙陵县，司机说车子有点毛病，需要检修一下。

（二）龙陵抛锚躲进山

    我们在龙陵住了一天，龙陵的街道上逃难的车辆人流不断，龙陵的饭馆，旅店，杂货铺的生意很旺。有的店铺趁此机会张灯结彩，燃放爆竹，想大发利市。可是，形势变化太快，到了傍晚，远处就传来了抢炮的隆隆声，市面忽而乱了起来，人们纷纷向北逃亡，车辆迅速离城上山。黄姓司机匆匆把车收拾，么喝我们赶快上车，趁黑上山，希望在天亮前能赶快通过惠通桥。全家人有如热锅上的蚂蚁，在你催我促之下，饭都未吃好，我们就被塞进车里。黄司机趁着淡淡的月色，开着带喘的汽车盘着上路。

    一路上都有抛锚的汽车停在路边,有的箱笼狼籍，路上到处散乱着抛弃的物品，我们的汽车咯哧咯哧的捱到半山腰，黄司机再怎么踩大油门，也无济于事，只好靠边泊下，趁着昏暗的夜色下车检查，最后说，车不行了，大家搬些行李，上山找地方睡觉，明日早上再检修吧。于是，父亲，二舅各扛起被盖等大件行李往山上走，母亲背着三妹，牵着二妹，我和大妹跟着，尾随父亲往山上走。离开公路不远，我们发现有间破草房，就进去，打开铺卷睡觉。

    四更天醒来，我听见妈妈在哭泣，口里不断念叨着，他爸爸和二舅去了大半夜，怎么还不回来呀！我睁开眼，淡淡的半弦月贴在茅屋外面，妈妈说，爸爸和二舅回到公路汽车里拿一些东西，听见枪声大作，不知是死是活，怎么还不回来？正在悲泣盼望中，听见篱芭外的向声，原来是爸爸回来了。爸爸说，好可怕呵，他和二舅走到公路上，正在寻找我们的汽车，突然山上有车下来，同时，山下也有车上来，两车相会，下山的车有人喝问：你们是甚么部队？甚么番号？上山的车没有人应，只是一阵突突突的机关枪朝山上射。相会的两车都熄灯，在黑暗中只见车上的人通通往下跳，双方激烈枪战起来。爸爸吓得立即滚下道旁沟里，不敢出声。这时从路上滚下一个人来，在唉哟唉哟地低声哀号。爸爸以为是二舅，轻轻爬过去，沾呵，沾呵，爸爸小声地叫唤舅舅的名字，不见回答，爸爸确定不是二舅后，赶紧爬开。等待枪战声停，爸爸悄悄爬上路基，只见躺着一些士兵尸体。爸爸找不到二舅，不敢久留，赶紧回来。爸爸的故事刚刚说完，大家都在恐怖之中，听见外面有动静，原来二舅也带着惊惶的神色回来了，告诉我们山下上来的是日本兵，山上下来的是国军，死得很惨。

    天亮，我们赶快上路，不敢久留，往更高更深的山里爬，以躲避日本兵。我们走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，先住下。听山里人说，惠通桥已经炸掉，再走公路是不行的了。怎么办呢？爸爸四处找向导和骡马，带我们到保山去。

（三）跋山涉水路迢迢

    我们在小山村里住了几天，每天都见到有逃难的人经过，他们的都带来许多不幸的消息。说是日本人已经打到惠通桥，桥已断，过不去，就到处扫射，有的人想游水过江，都被日本人用机枪射死，死了很多人，江水都染红了。有的人说是从腾冲那边逃难过来的，一路上后面被日本人追，头上是日本飞机扫射，死的人太多了。也有的人说是在中缅边界过野人山时，被山头人用大刀抢劫，个个都被抢得干干净净，只穿着短裤，在半路上，许多人饿死了，有的人得病死了。这些难民，扶死携幼，衣着烂娄，面容憔悴，是一路上乞讨过来的。他们休息一阵后，又匆匆地上路。

    爸爸一直在寻找向导和骡马，因为离保山路程太远，听说要走半个月才到，向导们不愿去，只愿去一天的路程就返回。没有办法，爸爸只豪走一路算一路，讲成了价钱，顾了两个向导，两匹骡子，重的三大件行李和一部缝纫机就让马驼，我和大妹坐在一个藤箩里，另一边是相等重量的行李，爸爸背二妹，妈妈背三妹，二舅年青，背一个小布包，要紧紧跟着向导，免得向导走快了，行李丢失。妈妈走得慢，二舅怕妈妈跟不上走失了，就一路上折一些树枝，遇到叉路口，就把一些树枝丢在前边路上显眼的地方作为记号。我们就这样走小路，爬山岭，穿过深山老林，涉过溪沟小河。每晚到达宿营地的小村妈妈才一步一步趔趄地挪过来，她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呵，真是造孽！

（四）江水喘急几无渡

    每天，我们不知攀过多少山梁，越过多少壕沟，每天，我们都在想折何时何日才能到达保山。我们一路上忍着酷暑饥寒，爬山涉水，有时穿过密密的原始森林，踩着满地枯萎腐烂的叶片，有时爬着陡峭的羊肠小道，我真怕马一失蹄，就会滚下万丈险涧，有时遇到瘴雾迷漫，衣服头发都湿透，有时大雨滂沱，小心翼翼地立在泥拧的土埂前行。

    一路上，我们也看到因走不动而饿死在路上的华侨尸孚，有头发花白的老人，有瘦如木柴的小孩，也有面如土色的孕妇。他们都是从第二故乡逃出来的呵，他们都是不愿做亡国奴的呵，他们都是热嗳乡土的中国人呵，现在都长眠在这荒山野地里，这是日本鬼子作的恶呀，这笔血债甚么时候才能还清啊？

    走了几天，来到一条水流遄急的江边，向导不走了，他们说没有船过不去，我们也没有法子，就牵着骡马往回走了，把我们丢在荒凉的沙滩上。爸爸和二舅望着浪涌滔急的江水，只能叹声叹气，不知如何是好。四顾茫茫，附近没有村落，只有凄厉的猿啼，日近傍午，沙滩上也出现了几处人影，都是逃难的人家，同是天涯沦落人，个中艰苦都自知。

    夜幕落下，江上起大雾，爸爸和二舅找来一些树枝，把被单撑起来，搭成不象样的蓬子，让我们在沙滩上睡觉。爸爸和二舅傍着燃烧的篝火在谈话，他们好像是说，当年项羽也是来到江边，无法渡过，自刎而死。

    第二天醒来，忽然见到从山林里走来一些穿黄军装的士兵，散散漫漫，军纪不整，把我们都吓了一跳。

（五）国军渡江施援手

    那些兵一个个无精打采，饥饿疲惫，有的胡子长长，有的眼屎巴拉。听他们讲话是广东广西口音，爸爸和他们搭话后才知道他们是国军第五军，在腊戍吃了败仗溃散回国的，那些士兵没有粮食，就把战马杀了烤肉吃，当长官的看见我们有小孩子，就割了一点马肉给我们。爸爸看见那些士兵里有十七，八岁的少年兵，眼睛红红，热燥上身，就煮了一锅金银花茶给他们喝，而那些马骨和马皮就扔到江水里去了。

    有一个排长，说他会游水，想游过江去，试探能否涉水过江，谁知他才游去不远，就被遄流卷走了。连长和几个士兵，沿着江水向下游急追，终于不见排长的影子，一个真正的军魂，没有战死疆场，马革裹死，却葬身于无情的江水，永不见尸身，哀矣。

    连长命令士兵上山砍竹子，士兵们用竹子扎起了竹排，开始试着渡马匹，试渡成功后，就把士兵都渡过去，不过没次只能渡三几个人，等全部渡完，天已黄昏，连长看见我们都是同胞，是受苦受难的中国人，就让我们上竹筏，渡过江后，士兵队伍就开拔走了。

    我们只好摸黑上山，攀攀爬爬，摸到山腰一间茅屋，不知为甚么没有主人，是怕那些散兵呢？还是甚么，我们不知道，我们都饿了，二舅看见竹墙边有些坛坛罐罐，掀开来翻了翻，发现有些豆子，不管三七二十一，生起火来煮豆子，全家人总算饱了一顿。

    次日早晨，我们又跌跌撞撞地顺着路走，没有骡马，苦了爸爸和二舅，那些行李很重，又舍不得丢，缝纫机是求生的工具，累死也要背着。到了山顶，望到远处有一大片田，有村落，有炊烟。休息了一会，看见有几个老乡路过，爸爸和他们商议后，给他们雇佣费，便帮我们把行李背到村子里。爸爸去找村长，村长说这里是施甸县，离保山不远了，村长让我们住在城隍庙，爸爸和二舅又架起缝纫机，帮这里的村民缝衣服赚点钱，也顺便休息两天，反正离保山不远，只消一天路程，大家的心情也舒展开来。

（六）脱离苦海到昆明

    找到向导，我们又启程到保山。从龙陵县到保山县，按照汽车路程，一天就可，可我们爬山路，走走停停，花了将近一个月。

    保山，是祖国大后方了，这里离惠通桥很远，不过，战争的阴影仍然笼罩着。市面上到处传言着，五月四日那天（1942年）日本飞机轰炸了腾冲会馆。这里是华侨中学的校址，学生们正开完运动会，炸弹丢在女生宿舍，被炸死烧死的男女学生十几位，校园里被机枪扫射死的也有七，八个，到处是血肉横飞，树枝上也有挂这的肢体，惨不忍睹。受伤的学生也有一，二十人，十分凄惨。本地人和逃难的华侨都急着找汽车去昆明。爸爸找了几天，终于找到了一辆货车，可以把我们捎带上。三天后，我们经过大理，楚雄，到达昆明，司机把我们送到东寺街，那里有一间华侨难民招待所，从此，我们就在祖国大后方生存下来，开始了另一番结束逃难的生活。